第二十一卷 假邻女诞生真子
古冢狐,妖且老,化为妇人颜色好。
头变云鬟面变妆,大尾曳作长红裳。
徐徐行傍荒村路,日欲暮时人静处。
或歌或舞或悲啼,翠眉不举花颜低。
忽然一笑千万态,见者十人八九迷。
这首诗是白乐天《古冢狐》歌,说古冢的妖狐,变作美貌妇人眩惑男子,其祸不可胜言。看官,你道这狐怎么能变幻惑人?此物原是古时淫妇人所化,其名“紫紫”,化而为狐,亦自称“阿紫”,在山谷之中,吸日月精华之气,夜中击尾出火,便就能成精作怪;在地下拾起死人髑髅,顶在头上,望北斗礼拜,若髑髅不坠,便化形为美妇人。采草叶以为衣,或歌或泣于路旁;又其媚态异常夺人,所以从来道“狐媚”,路人不知,往往着他道儿;又身上狐臊之气,男人皆迷,但觉遍体芳香,若知他是野狐,便腥臊不堪闻矣。曾有一人走入深山古冢之间,忽见美女数十人,香闻数十步,都走将来,携了这人的手,同入深僻之处。这一群美人拖的拖、扯的扯,要他淫媾。这人知道定非人类,念起《金刚经》来,忽然口中闪出一道金光,群美人踉跄化为妖狐而走,但闻得腥臊之气扑鼻,遂寻路而归,免其患难。原来狐口中又有媚珠,迷人之时,将此媚珠吐出,其人昏迷,不知人事,便为彼迷惑。此物北方甚多,南方还少,所以道南方多鬼,北方多狐。狐千岁化为淫妇,百岁化为美女,为神巫,为丈夫,与女子交接,能知千里外事,即与天通,名为“通天狐”。昔日吴郡一人姓顾,名旃,与众打猎深山,忽闻有人说话道:“咄咄,今年时运衰!”顾旃同众人看视,并不见有人。众人都惊异道:“深山之中,这是谁说话?”四下寻觅,见一古冢之中,坐着一个老人,面前有簿书一卷、朱笔砚一副,老人对书观看,把手指一一掐过,若像算数之意,口里不住叹息道:“今年时运衰,奸得女人甚少。”正在叹息,一只猎犬闻得狐臊臭,唿喇一声钻入冢内,将老人一口咬杀,却是一个野狐精。众人赶入冢内,看其簿书,都是奸淫女人姓名,已经奸过的,朱笔勾头,未经奸过的,还有数百名在上。众人翻看,顾旃的女子名字已在上面,众人女子亦数名在上,还有已经奸过的。众人忿怒,将此野狐砍做肉泥,簿书即时烧毁,除此一害。你道这狐岂不可恶?
在下未入西湖上的故事,且说唐朝元和年间,青、齐地方一个许贞秀才,年登二十余,未有妻房,为人磊落聪明,春榜动、选场开,收拾起琴剑书箱,带了两个仆从,上路行程,向长安进发。许贞平生性好放生,凡一应网罟之人捉捕狐兔,许贞一见便赎取而放之。不则一日,放舍物命也不知多少了。此时向长安进发,渐渐到于陕中。那陕中一个从事官,与许贞是金兰契友,见许贞到来,不胜欢喜,安排酒筵畅饮。许贞再三要别,出得门来,看看日落西山,烟迷古道,一连行了十余里,许贞大醉,就在马上梦寐周公起来。那马走得快,扑簌簌一声响,许贞一个倒栽葱,从马上坠将下来,就在荒草地上放睡。一觉睡醒,挣起来一看,但见月影微茫,草木丛杂,竟不知是何处,连马也通不见了。两个仆从预先担了行李望前奔走,也不知去了多路。许贞自言自语道:“四下无路,又无村店,倘遇虎狼,怎生是好?”只见月影之下一条小路,还有马尿足迹,遂依路径而去。
走得数里,忽然见甲第一区,甚是华丽,槐柳成行,许贞只得上前叩门。一个小僮出来,许贞说了缘故,并问道:“这是谁家宅子?”小僮道:“李员外宅子。”小僮就邀许贞进于客座之内。那客座极其清整,壁上名画,桌上都是经史图籍,坐榻茵褥也都华丽。小僮转身进去,禀了李员外。员外出见,年五十余,峨冠博带,仪容文雅,与许贞相见,分宾主而坐。许贞道:“因与故人痛饮,不觉坠马失路,愿借一宿。”李员外鞠躬而敬道:“久慕高谊,天赐良会,请之尚不能来,今幸见临,是老夫之幸也。”就叫小僮整理酒肴,霎时间摆列整齐,又叫守门人役四处追寻许相公仆马,一壁厢与许贞谈说,言语清妙,宾主甚是畅适。少刻,守门人役寻得仆马都到,直饮到夜深而罢。次早,许贞辞别要行,李员外苦死强留,许贞感其厚意,又留一宿。明日始行。
到得京都,将及月余,忽有人叩门,许贞开门出看,见一丈夫并仆从数人,称进士独孤沼来拜访。许贞见了礼,独孤沼道:“某在陕中,前日李员外谈说足下妙处,非常之喜,他有爱女要与足下结姻。足下不论功名利与不利,明日还到陕中,就访李员外,谢其雅意。”许贞甚喜。独孤沼见许贞应了亲事,出门作别而去。许贞不期下第,胸中郁郁不乐,收拾东归,就到陕中访李员外。李员外满心欢喜,遂着独孤沼为媒,成就了洞房花烛之事。许贞娶得妻子,标致出群,甚是相得。
过了数月,许贞带了妻子还归青、齐,双双拜见父母。众人见李氏标致,都啧啧称赞。从此与李员外家中往来,担了酒肴美物,时时不绝。许贞素喜道教,每日清晨,便诵《黄庭内景经》一卷,李氏劝道:“你今好道,宁知当日秦皇、汉武乎?彼二人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竭天下之财以求神仙,终不能得,一个崩于沙丘,一个葬于茂陵。今君以一布衣思量求仙,何其迂远耶!”许贞也不听李氏之言,日日诵读不辍。经三年之后,又上京求取功名,得中进士,授兖州参军。许贞带了李氏到任,数年罢官,仍归齐、鲁。又过了十余年,李氏共生七子二女,虽然生了许多男女,标致颜色,仍旧不减少年。许贞更觉欢喜,说他自有道术,所以颜色终久不变。许贞与他共做了二十余年夫妻,恩爱有加。一日,忽然患起一场病来,再不得好。许贞极力延医调治,莫想挽回得转,渐渐垂危,执了许生之手,呜咽流泪而告道:“妾自知死期已至,今忍耻以告,幸君哀怜宽宥,使妾尽言。”遂执手大哭不住。许生再三问其缘故,李氏只得实说道:“妾家族父母感君屡蒙救拔之德,无可恩报,遂以狐狸贱质奉配君子,今已二十余年,未尝有一毫罪过,报君之恩亦已尽矣。所生七子二女,是君骨血,并非异类,万勿作践。今日数尽,别君而去,愿看二十年夫妻之情,不可以妾异类,便有厌弃之心,愿全肢体,埋我土中,乃百生之赐也。”说罢大哭,泪如涌泉。许生惊惶无措,涕泪交下,夫妻相抱,哭了半日。李氏遂把被来蒙了头面,转背而卧,顷刻之间,忽然无声。许生揭开被来一看,却是一狐死于被中。许生感其情义,殡葬一如人礼。过了几时,自己到于陕中访李员外,但见荒蒿野草,墟墓累累而已。遍处访问,并无李员外家眷,惆怅而归。方知果是狐族,因屡次救其种类,所以特来报恩耳。过了年余,九个儿女死了四个,尸骸亦都是人,这五个俱长大成人,承了宗祀。你道狐狸感德,变成妇人,与男人生子,这不是一件极异的事么?然不是西湖上的事,如今说一个西湖上的事,与看官们一听。
从来狐媚不可亲,只为妖狐能损人。
试看搽脂画粉者,纷纷尽是野狐身。
话说这个故事,出在元世祖登基之后,临安海宁县一个儒生,姓罗名哲字慧生,年登十八岁,父母双亡,未有妻室,遂读书于临平山谷中,书室甚是幽雅。谷口有一方姓之家,系是世家,邸第宏丽,烟火稠密。罗慧生因是父母亡后服制未满,又不好便议姻亲,无人料理家事,遂隔十余日回家去看视一次,催督小厮耕其田园。春日打从方家门首经过,垂杨夹道,门径萧疏,见一女子侧身立于门首,生得如何?但见:
鬓染双鸦,颜欺腻雪。湛湛秋水拂明眸,馥馥红蕖衬两颊。玉天仙子,隐映乎蟾宫;人世
王嫱,缥缈于凤阙。就使老实汉,也要惹下牵肠割肚之债;何况嫩书生,怎不兜起钻心彻骨之
情。
话说罗慧生看见了这个美貌女子,好生做作。那女子见这书生俊雅丰姿,也不免以目送情,似有两下流连之意。忽然远远一起人将来,女子急移莲步,闪身入去。罗慧生只得退步前奔,到得了书房之内,好生放心不下,害了几日干相思的病症。过得十余之日,又要回去,这一次去,明明是要再见女子之面,饱看一回之意。不期三生有幸,果然走到门首,那美貌女子又立出在门首。今番比前次更自不同,因是见过一面之后,倍觉有情。见罗慧生来,把门闭其一扇,开其一扇,隐身门内,真如月殿嫦娥,隐隐跃跃于广寒桂树之间。惹得那罗慧生捉身不住,定睛看了许久,又不好立住脚跟,光溜溜只管看着,只得移步前行,回转头来又看了几眼,扬扬而去,就像失魂的一般,走一步不要一步。罗慧生自从两见娇姿之后,揽了这个相思担儿,日重一日,再三抛撇不下。有只《海棠春》词儿为证:
越罗衣薄轻寒透,正画阁风帘飘绣。无语小莺慵,有恨垂杨瘦。
桃花人面应依旧,忆那日擎浆时候。添得暮愁牵,只为秋波溜。
话说罗慧生相思这女子时刻无休。这日到书馆中伏枕而卧,一念不舍,遂梦至方氏门首,四顾无人,渐渐走至中庭,只见桃李满径,屋宇华丽,罗慧生也无心观看景致,从东轩转至深闺,恰好女子在房中刺绣,一见罗慧生便离却绣床,笑迎如旧相识。两人低低说了几句知心知趣的话儿,遂携手入于兰床,成其云雨之事。事毕,那女子好好送罗慧生到于门首,再三叮嘱道:“夜间早来,勿使妾有倚门之望。”说罢,女子转身进去,罗生缓步而回,到其书室,醒将转来,却是南柯一梦。罗慧生再三叹息道:“可惜是梦,若知是梦,我不回来,挨在女子房内,这梦不醒,便就是真了。多了这一醒,便觉是梦,甚为扫兴。若以后做梦,我只是不回来,梦其如我何哉!”次日,罗慧生打点得念头端正,到晚间上床,果然又梦到女子之处。那女子比昨日更觉不同,房中满焚沉速,其香氤氲异常,床中鸯鸳枕褥都换得一新,笑对罗慧生道:“昨日郎君匆匆而去,妾好生放心不下,知郎君是有情之人,决然早来赴约,所以凡事预备。”就在房中取出酒果,与罗慧生对饮。饮得数杯,女子面如桃花,红将起来。慧生淫心大动,就搀女子入于床上。女子道:“郎君何须急遽如此?妾与君正有卜夜之欢,从来道‘慢橹摇船捉醉鱼’,今日之谓矣。”罗慧生与女子解带脱衣,衾枕之间,极尽淫乐。两人就如颠狂的柳絮一般,绸缪了一夜,忽然金鸡喔喔而叫,那女子急急推罗慧生起来道:“恐父母得知,受累不浅。”慧生只得踉跄而归,醒来甚是懊悔。做两句道:
恨杀这鸡儿叫,把好事断送了。谁与我赶开这只鸡儿也,直睡到日头晓。
话说这罗慧生精神牢固,虽然梦中两夜与女子交接,真元一毫也无漏泄。
这日晚间,黄昏将尽,罗慧生又思量去伏枕而卧,做个好梦。那时书馆中僮仆俱已熟睡,忽闻得有叩门之声,静听即止,少顷又叩,果然是:
敲弹翠竹窗栊下,试展香魂去近他。
话说罗慧生听得连叩数次,自起执烛开门。打一看时,不见万事俱休,一见见了捉身不住。你道是谁?原来就是方家美女。怎生模样?
淡妆素服,羞杀调脂傅粉之人;雾鬓云鬟,娇尽踽齿折腰之辈。弓鞋窄窄,三步不前,四
步不后,如风摆花枝;媚眼盈盈,一顾倾城,再顾倾国,似香萦蛱蝶。举体有袅娜态度,浑身
尽绰约丰神。
话说罗慧生见是方家美女,喜出望外,那女子一见了,反觉娇羞,有退步欲走之状。罗慧生梦中尚然寻他,何况女子亲身下降,怎肯放舍?便上前深深作揖道:“难得小娘子深夜见临,是小生三生有幸之事。怎生反欲瞥然而去?请进书房,细谈衷曲何如?”女子只得含羞轻移莲步,慢摇玉曳,缓步而入,深深向罗慧生道个万福,每欲启齿,又微笑不言。罗慧生见他娇羞宛转,欲言又止者数次,遂对他道:“既蒙小娘子枉顾,有话即说,何为再三隐忍?况此处夜静人幽,正好说其衷曲。”那女子方才微微开口道:“前日郎君两过荒舍,感君顾盼之情,不能自定,遂两夜频频梦见。今伺父母睡熟,乘夜至此,欲与郎君夜话。又念桑中之奔,有玷于闺门,又恐郎君未鉴奴心,为郎君所外,所以既至而彷徨,欲言而隐忍也。”罗慧生道:“承小娘子不弃,感佩实深,何敢见外?况小娘子瑶台阆苑之仙女,小生乃一介之寒儒,将天比地,求之不得。小娘子既云两夜梦见,小生亦两夜相逢。不唯登其堂而入其室,且同其衾而共其枕矣。两人情重,所以见之梦寐,岂非五百年前结下之缘乎?又何言桑中之约耶!”女子道:“君有妻未曾?”罗慧生道:“小生因父母双亡,尚在服制之中,所以还未曾议亲。”女子道:“妾亦未曾许字谁家,深闺处女,岂肯向人轻结私期?郎君有心,若不弃陋质,异日勿使妾有一马负二鞍之辱,但聘则为妻,奔则为妾,所以妾虽至而尚踌躇也。”罗慧生遂于炉中满炷名香,搂过女子,双双拜倒,指天矢日,永不相舍,拜完,便欲同睡。女子道:“幸近君子清光,可不闻清韵乎?”罗慧生道:“小生幼牵举业,其于诗句未尽所长,试强为之,幸勿笑哂。”遂提起笔来做一首道:
蟾宫此昔谪仙人,夜静风生幽谷春。
胜会未逢先有梦,良情已洽更加真。
事如人合皆天合,莫遣真心幻爱心。
满祝姮娥归阙去,桂花好把一枝分。
罗慧生诗完,女子击节叹息道:“真天才也,不负为君之妻矣。”罗慧生便邀他入帐共寝。女子道:“妾亦有句奉和,”也随笔续一首道:
他时金屋贮佳人,不识淇园别有春。
坐后犹疑朱户梦,灯前认取墨花真。
柳条始拂东风困,葵萼终坚赤日心。
先腊孤芳和靖见,清香更许属谁分。
诗完,罗慧生再三叹道:“佳而且捷,岂非佳人也哉!”两人淫兴如狂,双双携手,入于帏帐之中。这场风流,非通小可。但见:
怯怯娇姿,未谙云情雨意;纤纤弱质,那禁露折风吹。始初似稚柳笼烟,在若远若近之际;
继之如残花着雨,在欲低欲坠之间。星眼微嗔,几番开而复闭;柳腰乍转,顷刻定而还摇。絮
絮叨叨,说的是知心知趣之话;翻翻覆覆,做的是快情快意之图。
话说罗慧生与女子颠鸾倒凤了一夜,那罗慧生就像吃了久战不泄之丹,系了金枪不倒之药的一般,再不泄漏,直到五鼓,方才兴阑。女子不觉失声叫道:“噫,五百年工夫,坏于今夕矣。”罗慧生问道:“怎么缘故?”女子道:“君只道妾果是方氏女乎?”罗慧生道:“然则汝为谁家女子?”女子道:“妾非人也,乃深山之老狐也。妾炼形以求仙,始初吐故纳新,昼伏深林以吸其气,夜走高山之顶,吞月华,饮天露,继则广采诸人之精以加益焉。凡采男女之精,俱于梦寐之中得之,前见郎君与方氏女门首相会两次,彼此俱属有情,所以夜间特来幻惑君身,冀采君之精,以助我修炼之资。不意君精牢固,梦寐之间,竟不可得。故复变成方氏女子,亲身引诱。不意君精神强旺,坚闭已甚,适君之阳方施,而妾已不觉阴精漏溢。俗语道:‘无梁不成,反输一帖。’此之谓矣。今妾已怀娠,他日生子,则妾身死,而五百年苦身修炼之仙业毁矣,岂非天之绝我哉?”说罢,大哭不止。罗慧生亦觉嘘欷。女子道:“妾与君诞生一子,亦是宿缘,勿以妾为异类而有厌秽之心。方家女子甚是贤惠有德,妾当托梦与彼父母,以成就君之姻事,异日方氏抚字我子,当如亲儿也。”说罢,遂欲起身作别而去。又道:“去此十四月,明年十月矣。是月十五日巳候,妾当诞育子于灵隐山上之塔后。君幸念我今日之情,勿嫌异类,收瘗妾尸,葬于土中。此子是君之骨血,可为收取,付与方氏抚养成人。此子异时必成进士。进士录中可书母名曰令狐氏。妾虽在九泉之下,亦感德也。至嘱至嘱。”说罢,大哭而去。罗慧生亦甚是不忍。
那狐精果然于梦中变成九天玄女,五色霞光灿烂,分付方氏父母道:“汝女与罗慧生有宿世之缘,应为夫妇,当有贵子降生,不得违吾法旨。”道罢,驾云而去。方氏父母信以为真,只道是真正是九天玄女下降,怎敢有违?罗慧生随叫媒人到方家议亲,父母颇信梦中之言,一说一成,遂嫁与罗慧生,倒赔妆奁,极其华丽,合卺之夕,喜不可言。灯下细看女子模样,宛似前日狐精一毫无二,慧生不甚惊异,将前缘后故,一一对女子说知。女子大怒道:“以吾深闺守礼之女,几同桑间淫奔之妇,幸尔败露,不然吾为妖狐所污,受累多矣。”慧生道:“妖狐虽有害于尔,亦有助于尔,为我结百年鸾凤姻缘,亦非细事。况且说尔甚是贤惠有德,欲以己子奉托,亦岂可谓无情者哉?”女子方才释然。正是:
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
话说罗慧生与女子成亲之后,甚是相得。女子果然贤惠有德,不虚妖狐之称。不觉光阴似箭,看看到了明年,是日罗慧生急急到于西湖灵隐塔后,未至数步,果然闻得小儿啼声,急走至前,但见鲜血淋漓,婴儿啼哭于血中,一狐死其侧。仍有一首诗题于纸上,墨渍犹新。那诗道:
君不见天地有成毁,万物亦难留。我盼仙炼资人益,不道之人反吾收。我思蜕凡骨,凌驾
天衢游,沧桑与蓬岛,来往应同休。此事于今良已矣,依然枯骨葬荒丘。五百精英萃一子,明
时却预登瀛州。贤书标母令狐氏,赢得声名遍九州。
罗慧生见之大哭,遂抱狐体埋葬于山后,抱了儿子而归,与自己面貌一毫无二。果然方氏爱如己出,抚养成人长大,教他读书,聪明无比,弱冠遂登科第,官至翰林学士。后亦敕葬其母,尽人子之道,春秋祭祀不绝,题其墓曰“精灵冢”。此系杭城老郎流传。有诗为证:
假作精英幻慧生,有情有意笑相迎。
子生特欲标名姓,何事妖狐酷好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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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卷 宿宫嫔情殢新人
昔日东坡好说鬼,我今说鬼亦如之。
青灯夜雨黄昏后,正是书斋说鬼时。
话说昔日括苍有个儒士,颇好吟其诗句,一日远出探望亲眷,走到蒋家岭过,忽然天上洒下一阵雨来,儒士口里微微吟一句诗道:
山前山后雨蒙蒙。
吟得诗完,岭旁忽然见一宅子中一个女子,极有颜色,隔帘做绣作,接口吟一句道:
才入桃源路便通。
儒士大以为异,又吟一句道:
偶向堂前逢绣女。
那女子在帘中,也接一句道:
岂知帘外有诗翁。
儒士又吟一句道:
三春杨柳家家绿。
女子也接一句道:
二月桃花处处红。
儒士又吟道:
欲问今宵端的事。
那女子也吟道:
想来只在梦魂中。
儒士大喝道:“你莫不是鬼么?”忽然宅子并女子一齐通不见了。儒士打一看时,但见一个孤冢,草木荒凉而已,惊得一身冷汗。自此之后,便不敢打从这条岭上经过。
再说唐朝广州押衙官崔庆成,辖香药纲解于内库。到于皇华驿舍,崔庆成不知这个馆驿是个凶地,夜晚忽然见个美妇人走到面前,深深道个万福,娇声细语的道:“妾今夜来见郎君,郎君毕竟疑心妾是个淫奔女子,不肯与妾成其婚姻之事。今日妾若舍弃郎君而去,好风良月,怎生虚度了韶光?妾心甚是牵挂。等待郎君再来,那时成其配偶,郎君切勿作负心人可也。”说罢,袖中取出一张纸来,送与崔庆成看,上面写有十二个字:
川中狗 百姓眼 马扑儿 御厨饭
崔庆成不解其意。那美妇人道:“君再来时,解说与妾听便是。”说罢,轻移莲步,袅袅婷婷而去。崔庆成情知是个鬼怪,不敢声言,次早急急整顿了香药纲,望前路进发。不则一月解到内库,交割了公事,缓辔而回,仍旧经于此地,好生心惊胆战,遂不敢宿于皇华驿舍,另觅民居借宿。到得黄昏后,想起前番妇人,暗暗的道:“妖精妖精,今番寻不着我矣。”胸中方才道罢,怎知那个妖精是有千里眼、顺风耳的,就在屏风背后徐徐踱将出来,道个万福道:“郎君别来数十日,教妾好生牵挂,魂梦不安,怎生不到妾跟前来,成其好事?却要妾远远寻候,郎君真是薄情人也。十二字可曾解得出否?”崔庆成默然无言。那妇人叫声:“青衣何在?”青衣应声走出。妇人分付道:“速办酒肴来,我与郎君成其亲事。”青衣应声而去。霎时间,青衣将着酒肴盘盏放在桌上,劝崔庆成饮酒。崔庆成就如泥塑木雕的一般,怎敢沾唇?那妇人放出千般袅娜、万种妖娆之势,撒妖撒痴,倒在怀里,搂住崔庆成身体,定要行其云雨之事,就像 《西游记》中陷空山无底洞金鼻白毛老鼠精,强逼唐三藏成亲一样。崔庆成却有老主意,断然不肯。缠缠绵绵,直到四更时分,缠得那妇人怒起,写一首诗道:
妖魄才魂自古灵,多情心胆似平生。
知君不是风流物,却上幽原怨月明。
写诗已罢,怒叫一声:“众鬼使何在?”屋角边闪出百十个鬼使,或青或红,或有角或无角,都是獠牙露嘴、奇形怪状之相,一齐道:“俺娘子天上神仙,看这打脊魍魍、馄饨浊物,怎生有福消受俺娘子,俺娘子不如去休!”正是:
留得五湖明月在,何愁无处下金钩。
看那美人目如火星爆将出来,众鬼使并青衣一齐簇拥而去,打灭了灯火,冷风彻骨逼人。崔庆成惊得魂不附体,幸而不伤性命。后来与宰相裴度说知此事,裴度详此十二字道:“川中狗,蜀犬也,是个‘独’字。百姓眼,乃民目也,是‘眠’字。马扑儿,爪子也,是个‘孤’字。御厨饭,官食也,是个‘馆’字,乃‘独眠孤馆’四字,淫鬼求配之意。”崔庆成方悟。后来人再不敢经过此驿。果是:
精气为物,游魂为变。
夜中说鬼,如见其面。
话说天顺中庆元县,有个书生,姓邹名师孟,字宗鲁,年登二十一岁;丰姿秀雅,长于诗词歌赋,博学高才,无所不能,无所不会,排行第六,人称他为“邹六郎”。素闻杭州山水之美、西湖之胜,遂带僮仆二人到于杭州地方,寓居候潮门外,凡是胜迹名山、琳宫梵宇,无日不游、无日不玩,真真把一个西湖胜景,满满装在胸中。游了一年有余,不胜神情飞动,意气鼓舞,异日做个山水闲人。又想会稽山水为天下第一奇观,当日王羲之、谢安石酷爱山阴山水,又说“山阴道上应接不暇”,不知怎生妙处,但游西湖而不游山阴,毕竟是件缺典。遂渡江而来,寻了寓处,终日往来于镜湖、兰亭、禹陵之间,真是“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”,看不尽的胜迹名山。邹师孟一日独自一个信步往来,走入宋朝陵寝之地,不胜再三叹息道:“昔宋朝累代俱是宽仁爱民之主,并无失德,怎生遭杨琏真伽这个恶秃驴酷暴之祸,臭鞑子恁般可恨,真是犬羊禽兽,深可痛恨!不知宋朝与他前世怎生结下冤仇,受此惨毒之苦。幸亏得唐义士救取,不然,三百余年仁爱之君被此贼污秽,岂不可恨?”说罢,不胜恨恨。
偶然感慨前朝事,可胜嘘欷凭吊深。
话说邹师孟一边想,一边走,不知不觉渐渐走至一处。但见:
高山峻岭,峭壁层峦。高山峻岭,有遮天蔽日的大树危松;峭壁层峦,有生云起雾的奇峰
怪石。万木欹斜偃蹇,似百千鬼魅伸出拿龙捉虎之形;千峰突兀崔嵬,如亿万修罗张开吞人啖
兽之口。藤萝屈曲,蛟蛇蟠挂枝头,好生怕恐;瀑布湍飞,雷霆震响岩下,怎不惊惶!鸦拍乌
啼,种种疑为伏魅,狐行兔窜,萧萧尽属愁魂。
话说邹师孟不知不觉渐渐走入这个险恶山林,好生惊恐,进前不可,退后不能,又无童仆随身,又无樵人可问,只得信步而行。看看晚烟笼野,宿鸟归巢,草木之中窣窣,又似有人行走之声,一发惊恐起来,也不知是虎狼,也不知是鬼魅,顷刻之间,咫尺昏迷,不能进步,心中甚是懊悔。忽然见丛林之中隐隐有一点灯光,暗暗的道:“谢天地,此处有个人家,不免上前借宿一宵,再作区处。”望着这一点灯光,一径走将上去,脚高步低,跌(足盍)蹭蹬,约莫走了半里路,忽然见个高门大第,这一点灯光从大门缝里射将出来。邹生近前仔细抬起头来一看,门前苍松翠柏,成行排列,石狮石虎,分列两旁,好生齐整。邹师孟轻轻把门叩上数声,听见呀地一声,门开处走出一个青衣童子,大声喝道:“你是何等样之人,半夜三更在此叩门?”邹师孟只得赔个小心,低声下气的道:“在下系游山玩水之人,贪看景致,不觉夜深迷路,前不巴村,后不巴店,只得大胆仰叩潭府,借宿一宵。”那童子便转口道:“既是游山玩水之人,怎生得有房子顶在头上走哩!但我是以下之人,作不得主,须进去禀过娘娘,方敢应承。”说毕,转身进去,半晌出来道:“适才禀过娘娘,娘娘已允,请相公进内相见。”童子执烛前行领路,转弯抹角,走过了几处,都是画栋雕梁,高堂大厦,竟似帝王家宫阙一般。到得中堂,但闻兰麝馥郁,玉珮丁当,堂上数个女童,簇拥着一个少年美貌妇人。邹师孟抬起头来一看,怎生模样?但见:
形颜似玉,姿态如珠。乌鬓巧结云鬟,峨然高髻;绿帔绣成凤彩,艳尔宫装。淡淡蛾眉,
新月初生可掬;盈盈星眼,秋水点注堪怜。金凤斜飞,玉钗横挂。太真何故再来尘苑?西子新
时降下瑶台。
那美人降阶而迎,分宾主而坐。青衣女童捧过茶来,茶味甚是芳香。茶罢,美人开唇露汉署之香,启齿出昆山之玉,悠悠的问道:“先生何处人氏?何故深夜见临?”邹师孟答道:“小生邹师孟,系庆元县人氏。生平宿耽山水之趣,因来贵地访山阴道,贪观景致,不觉日暮途穷,措身无地,特叩仙府,但宿一宵,实出唐突,万勿见罪!”美人道:“耽山玩水,此是高人雅致。妾僻处深山,猿鹤为邻,松柏为友。不意高贤深夜见临,是妾之幸也,勿以深山荒僻鄙亵为罪。”邹师孟再三致谢。美人就命侍女设酒肴款待,顷刻之间,酒筵罗列,肴馔芳香。邹师孟饥饿了一日,酒到竟不辞让,接杯便饮。美人见邹生量高,就命侍女取过巨杯来相劝,那杯是黄金琢成,异宝镶嵌,宝色辉煌,可容一升之酒。邹生酒量颇高,一饮而尽。美人坐于下席,只用小杯相陪。叫二个美女唱曲,一穿锦绣彩衣,一穿杏红花服,走将过来,手执牙板,缓揭歌喉,唱一曲以侑酒道:
金屋银屏畴昔景,唱彻鸡人眠未醒。故宫花草夜如年,尘掩镜,笙歌静,往日繁华都是梦。
天上晓星先破瞑,明灭孤灯随只影。翠眉云鬓麝兰尘,空叹省,成悲哽,无数落红堆满径。
二美女歌完,美人蹙眉道:“勿歌此曲,徒增伤感。”不觉扑簌簌滴下几点珠泪,落于衫袖之上。邹师孟起坐问道:“卑人深夜唐突,过蒙雅爱,实出望外。不敢请问仙娥高姓,阀阅何郡,郎君何人,又不识何以伤感,乞道其详。”美人含泪而言道:“妾本姓花,贱名春丽,临安府人也,世居于此二百余年。先夫赵(礻基),表字咸淳,与妾为夫妇,不幸十年而亡。妾今寡居在此,誓若有人能咏四季宫词者,不论其门第高下,即与成婚。寻之数年,杳无其人。妾见先生丰姿秀丽,言词典雅,既系耽山恋水之人,定有文人才子之笔,试为妾一吟何如?”邹师孟道:“但恐鄙俚,有尘清听耳。”那两个侍女即时捧过一幅花笺,却是莺凤金花笺纸,极其光彩华丽;捧过一枝笔来,又是墨玉管一枝;细看那墨,又是双龙捧日,墨上有“龙香御制”四字,香气喷溢,精光夺目;砚又是铜雀台瓦砚。邹师孟见了种种稀奇之物,心花顿开,不觉技痒,即挥《春词》一首道:
花开禁院日初晴,深锁长门白昼清。
侧倚银屏春睡醒,绿杨枝上一声莺。
《夏词》一首道:
荷风拂鬓鬓鬖髿,粉汗凝香沁臂纱。
宫禁日长人不到,笑将金弹掷榴花。
《秋词》一首道:
桂吐清风满凤楼,细腰消瘦不禁愁。
朱门深闭金环冷,独步楼台看女牛。
《冬词》一首道:
金炉添炭烛摇红,碎剪琼瑶乱舞风。
紫禁孤眠长夜冷,自将锦被傍熏笼。
话说邹师孟立刻题宫词四首,文不加点,左右侍女都啧啧称赏。花春丽不胜赞叹道:“咏出宫词,若身处其地者,真才子也。即使李太白、李益二人操笔,想亦不过如此矣。妾今芳年无主,形影相依,幸遇君子才华出众,风流文雅,妾不违昔日盟誓,愿托终身。郎君亦不可异心,从此偕老,永效于飞,不知郎君不见弃否。”那邹师孟是年少无妻之人,说到此处,便眉花眼笑,满脸堆下笑来道:“小生湖海飘零之人,幸遇仙娥,不弃尘凡,愿谐伉俪,是小生之幸,岂敢有负于仙娥乎?但恨鄙贱,不足以仰配金屋佳人耳。”说罢,彼此挑情,淫思如火。左右侍女急撤酒筵,忙整鸾衾凤褥,两人携手入室。邹师孟看不尽那房中繁华,金玉古玩器皿,遂解衣就寝,云情雨意,两相交会,口送丁香,腰摆杨柳。云雨初完,美人就枕上咏诗一首道:
一别深宫几度秋,妆台尘锁不堪愁。
故园冷落凌波袜,尘世烘腾海屋筹。
阴伉俪谐阳伉俪,新风流是旧风流。
追思向日繁华地,尽付湘江水上沤。
那邹师孟正在酣美之际,亦不详他诗中之意,但与美人尽情取乐,竭尽生平之力奉承美人,美人亦乐此不为疲也。次日早起,美人就留邹师孟住于院中,不令邹生外出,行则同肩,寝则叠股,如鸳鸯一般,时刻不离。怎见得他俩人乐处?
邹生年少无妻,今日乍尝滋味,吃一顿,又要一顿。花氏青春缺偶,夜来拾得宝珠,采一
颗,又要一颗。师孟岂肯孟师,犹如柳絮颠狂。春丽正当丽春,一任游蜂扑蝶。邹生道:“看
汝风流性情,怎生硬熬得数年凤离鸳只?”花氏道:“觑恁坚强力量,可惜虚做了半世鹄寡鸾
孤。”邹生道:“倘元红若在,可喜的更胜今宵。”花氏道:“虽含苞已破,现在的再留明日。”
说不尽那两人恩爱之情。且说邹师孟的两个童仆,经日不见相公回来,好生着忙,四处抓寻,并不见一毫踪影,遍问山人樵子,并无消息。只得各处贴下招子,也无影响。一连寻了三月,竟无动静,连报信的通没一个。两人疑心落了虎狼之口,或被盗贼杀死,或死在山崖之间,只得痛哭收拾而归,取路回庆元,报与家中父母知道。父母闻知,一哭几死,无可奈何,只得招魂葬于山中。
浑如刘阮天台去,直至如今竟未归。
不说他父母在家招魂之事,且说邹师孟因游山游出好处,无妻的忽然有了个妻子,且又生得绝世无双。比如世上的人,无妻的要寻个妻子,千难万难,就是破费了珠钗花朵、金银彩币,常常娶不出一个好妻子。如今邹师孟不费一文钱,忽然得了个好妻子,又做起入赘女婿来,头顶他的瓦,脚踏他的地,穿他的,吃他的,受用他的,睡的是牙床锦帐,动用的都是金银琉璃器皿,邹师孟便乐而忘返,不觉将及一年有余。忽然一日,花氏叫侍女安排酒肴,极其丰盛。邹师孟道:“何故今日如此盛设?”花氏道:“灯前对酌,尽此一日之欢。”说完了这一句,不觉涕泪交下。邹生大加诧异道:“深蒙不弃,俯赐姻缘,美人今日何出此言?莫不是小生有什么得罪之处么?”花氏道:“非也,妾本欲与郎君共期偕老,不料上天降罚,祸起萧墙,今日尽此一欢,明朝便当永别。郎君速宜远避,如其不然,祸且及君矣。”邹生大惊,再三问其缘故,花氏只是不说,一味悲恸而已。邹生再三与他拭泪,只是不解。虽然上床云雨,花氏只是叹息,连邹生亦无意兴。花氏吟诗一首道:
倚玉偎红甫一年,团圆却又不团圆。
怎消此夜将离恨,难续前生未了缘。
艳质将成兰蕙吐,风流尽化绮罗烟。
谁知大数明朝尽,人力如何可胜天!
花氏吟一句,悲哭一句,直至天色微明。花氏急急起来,又与邹生抱头而哭。哭毕,天已大明,遂慌慌张张催促邹生出外。邹生不忍,尚有留恋之意,不肯出门。花氏道:“郎君速走,祸就来矣。”急急把邹生推出门外,邹生还立住着脚,不肯行走,花氏大声叫道:“郎君速走,若少迟延,性命不免!”邹生只得踉跄而奔,不上半里之程,忽然阴云四合,白昼有如黑夜。邹生慌张,急急走入树林中躲避。少顷之间,雷雨交作,霹雳数声,火光遍天,已而云收雨散。邹生疑心,再往前村看视,并无华屋美人,但见树林之中,有一古墓,被雷震坏,枯骨交加,髑髅震碎,遍流鲜血。邹生惊得瞪目口呆,罔知所措。有诗为证:
狂风霹雳电交加,震碎骷髅可叹嗟。
华屋美人竟谁在,始知山鬼弄叉丫。
话说那邹师孟见了,慌张之极,遂急走忙奔,依稀还认得旧路,寻路而归于寓所。主人惊问道:“相公那里去了这一年?尊管家一连寻了三月,不见下落,疑心被虎狼所伤,或死于盗贼之手,痛哭了一场,收拾回去久矣。相公怎生去了一年方回?”邹生喘息少定,方才一一说出缘故,如此如此。主人惊道:“是了是了,此处相传有花春丽,是宋度宗的嫔妃,其墓在此山之侧。相公所遇,想是此鬼无疑。”邹师孟想了一会道:“度宗姓赵,名(礻基),咸淳是当时年号,宋之陵寝都在此山。自宋朝咸淳年间至今,实是二百余年,断然是宫妃无疑。所以屋宇华丽,金碧辉煌,更兼服食器皿、文房四宝,都是帝王家物。但我在此一年有余,恐家童奔回家去,错报我已死,惊惶我父母,怎生是好?”遂急急走还故乡。父母一见,只道是鬼,细细说出缘故,方知是真。后父母要为他娶妻,邹师孟自受用了花春丽之后,世上一切美貌妇人,都看得不在眼里,又感花氏之情,坚执不肯,时时萦其怀抱。后来父母亡过,邹生亦无心恋家,看得世缘甚轻,遂修炼出家,云游各省,不知其所终。有诗为证:
死鬼恋生人,生人贪活鬼。
死鬼尚有情,无情不如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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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卷 救金鲤海龙王报德
长忆西湖湖水上,尽日凭阑楼上望,三三两两钩鱼舟,岛屿正清秋。笛声依约芦花里,白
鸟成行忽飞起。别来闲想整纶竿,思入水云寒。
这是潘逍遥忆西湖《虞美人》词。话说西湖之妙,更不必言,还有希奇古怪之事,以资听闻。且说张生煮海一事做个头回。话说当先有个张羽字伯腾,潮州人氏,在海边石佛寺读书。夜静月明,无以消遣,将七弦琴抚弄一回。那时适值东海龙王第三个女儿名琼莲小姐,同梅香翠荷到海边游玩,听得寺中弹琴之声,甚是悠扬好听,感动了琼莲小姐一片怀春之念,缓步而来,到于书窗之下,细看那张羽一表非俗,强似那水晶宫张牙舞爪、披鳞带角之辈,便有心来亲近,要与张羽结为夫妻。遂轻轻叩门三下,张羽出来开门,见了这么一个绝世美人,轻盈袅娜,貌若飞仙,先已魂消七分,急急叩问姓氏。只见那女子破朱唇一点,慢慢答道:“妾身龙氏三娘,小字琼莲,见秀才弹琴,因听琴至此,敢问秀才高姓尊名?”那张羽喜之不胜,乐之有余,一口气的读将出来,便道:“小生无妻。”琼莲小姐与翠荷都微微的笑将起来。张羽见他两个笑,便道:“此是小生真实之话,休得取笑。敢问小娘子有夫无?若是无夫,不弃寒微,嫁了小生如何?”琼莲道:“奴家父母在堂,怎生自做得主?若是秀才不弃之时,须到亲庭,问婚于父母。奴家有冰蚕织就鲛绡帕一方,权为信物。秀才执此为信,到八月中秋之日,到龙宫来,招你为婿。”说罢,将鲛绡手帕投与张羽,便撇然而去。张羽走到书房外细觅,并无踪迹,但见手帕其白如雪,异香扑鼻,知非世间之物。却又想道:“他在龙宫,怎生飞的去?适才心慌撩乱,不曾问得个细的。俺与他有尘凡之隔、水陆之分,毕竟怎么缘故方才渡得到龙宫,与他相会,就如当日柳毅传书到洞庭去,要寻大橘树叩三下,方才进得洞庭宫殿。俺不曾问得琼莲小姐进龙宫之方,怎生是好?难道俺承他这般美意,与了信物,好撇了这头亲事不成?”走到海边,想:“小姐既许了俺为妻,一定有个方儿,教俺进去。”遂一直的跟寻到沙门岛,也不管是中秋不是中秋,预先思量通个信息。怎知走到海边,但见波涛滚滚,白浪滔滔,并无小姐踪迹,连翠荷也不见个影儿。你道那张羽好傻,终日在海边叫天叫地的道:“琼莲小姐,你与俺鲛绡手帕,许俺为妻,叫俺中秋来成亲,怎生不见影儿?小姐,你休得失信!”叫完又拜,拜完又叫,不则一日,这分明是痴想、妄想、呆想。怎知心坚石穿,虔诚拜祷之极,果然感动了一位神仙。这神仙是蓬岛芝仙,正赴瑶池大会,打从半空中过,只听得海岸边有个傻秀才在那里叫拜连天,哀哀怨怨,数数说说,蓬岛芝仙哀其痴情,按下云头,与他三般法宝:
银锅一只 金钱一文 铁杓一把
蓬岛芝仙分付张羽道:“可将铁杓取海水舀在锅儿里,放金钱在水内,煎一分此海水去十丈,煎二分去二十丈,若煎干了锅儿,海水见底,龙王慌张,必然招你为婿也。”道罢,驾祥云而去。张羽望空磕头礼拜。有诗为证:
任他东海滚波涛,取水将来锅内熬。
此是神仙真妙法,姻缘有分见多娇。
话说张羽得了蓬岛芝仙这三般法宝,便用三角石头把锅儿支起,将铁杓舀取海水,放下金钱,下面烧起火来。只见火气十分旺相,那海水滚沸起来,海水渐渐减少,把个水晶宫煎得像香水混堂一般热,满宫中口鼻生烟。慌得那虾兵蟹将、鲛怪鱼精只叫干燥难过,连那《西游记》内的奔波儿灞、灞波儿奔身上都烧得燎浆大泡。海龙王慌张,不知是什么缘故,差巡海夜叉四围探视,只见这个秀才在那里滋滋的作用。巡海夜叉急忙问道:“你这秀才,俺龙宫与你没甚冤仇,你怎生煎俺龙宫?”张羽道:“你宫中琼莲小姐来石佛寺听琴,把鲛绡手帕赠俺,许俺中秋夜成亲。你快些禀知龙王,招俺为婿便罢,若道半个不字,俺便煮干这海,叫你一窝儿都是死。”巡海夜叉道:“你那里得这几件物事,在此兴妖作怪?”张羽道:“俺蒙蓬岛芝仙付与三件法宝,教俺如此作用。”巡海夜叉慌张,急忙奔入水晶宫禀知此事。龙王龙婆逼问琼莲小姐,小姐不敢做声,梅香翠荷在旁,一一说了备细。龙王只得遣鳖相公、鱼夫人为媒,迎接张羽做女婿。张羽遂收拾起这三般法宝,海水如旧,同入水晶宫。红遮翠拥,高结彩楼,洞房花烛,成其夫妇之乐。遂有两句口号流传道:
石佛寺龙女听琴,沙门岛张生煮海。
话说元朝第一个才子,姓杨讳维祯,字廉夫,号铁崖,又号铁笛道人,是浙江绍兴诸暨县人。父亲杨宏,母李氏,曾梦见月中一个金钱闪闪有光,坠怀而生。杨廉夫长大,胸中曾读数千卷书,诗词歌赋,落笔惊人,以此名闻天下,四方之士,慕名求见者,不计其数。得他片纸只字,便以为宝,若到江东,不见得杨廉夫一面,即以为缺典。就是王公贵人,也没这般贵重。姑苏一个姓蒋的人家,敬重杨廉夫的才名,其儿子只得八岁,便以千金来聘杨廉夫去做先生,教儿子读书。旁人都道:“你儿子只得八岁,如何要这个好先生来教书?若用了三五十两银子,请一个先生训诲,未必无益,怎生要费千金请个天大的先生在家?不过是务名而已。从来有才之人,有名无实,那里肯真真实实的训诲?”那姓蒋的人道:“兄长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人家儿子初读书起,就如小孩子初生出来吃开口乳一般,吃了这娘母的乳,便一生像这娘母光景。所以开口乳第一要吃得好,若开口乳吃得好时,毕竟到底无差。若以千金教子,异日儿子好时,岂止千金值钱?若是儿子不好,千金之费不过纵儿子数月嫖赌之用。千金不为过也。”众人方以为是。姓蒋的人来请杨廉夫,杨廉夫道:“但能依我三件事便来,若不依这三事,决不来也。”即说三事道:
一不拘日课 二资行乐之费 三须十别墅以贮家人
杨廉夫说了这三事,蒋主人一一都依从,遂请杨廉夫到于吴淞书房居住。杨廉夫生性豪奢,不比穷秀才行径,跟了数十个家人而去。主人恭敬杨廉夫如恭敬父母相似,凡有所欲,无不如意。若有四方之士来求见的,蒋主人即以美酒嘉肴款待,并无厌倦之心。凡是名胜之处,俱以名妓陪侍,饮酒作乐,纵杨廉夫嬉游顽耍。杨廉夫教学生亦不拘常格,只教他读古书,并不教他习一毫括帖之学。如此三年,主人几费万金。
杨廉夫选刻诗集,那些慕名之士俱要挨身进来,求选一首在集内,以为光荣,都以金帛投赠,甚至跪而求选。杨廉夫亦断然不肯徇情,以此人人大恨。杨廉夫一日出游市上,见渔翁网一尾金色鲤鱼,有三尺多长,不住泼泼刺刺的跳,遂以三百文钱赎而放之湖中,那金色鲤鱼徘徊顾望久之,方才鳞竖鬣张而去。有诗为证:
物命须当惜,金鱼更可怜。
劝人宜买放,时有老龙焉。
话说那金色鲤鱼之中,时有神龙变化,就如那孙思邈因救了金色鲤鱼,后来遂证神仙之位。又有一个书生因井中打水,打上一尾金色鱼,遂杀鱼做羹醒酒,是夜忽天上降下一尊金甲神,立于庭中道:“上帝以子擅杀龙王,功名富贵寿算克减已尽。”书生因此遂死。杨廉夫救了这金色鲤鱼,也不在话下,后自有应。
泰定年间,杨廉夫以《春秋》登进士第,做赤城知县,后转钱清、海盐知县,做到江西等处儒学提举。但生性一味刚直,不肯苟且求合于人,兼之素有才子之名,一发人多忌刻,以此不得直伸其志。适值元末红巾贼起,四方都有干戈,杨廉夫叹息道:“天下乱矣,做官何为?”遂弃官而归。那时只得四十岁,遂遍游天下名山胜景,登天目、霅溪、九龙山,涉洞庭缥缈七十二峰,东抵于海,登小金山,遍穷山水之趣。尝说道:“天地间的山水,此是从来第一部活书,人不读这部活书,却去读那几句纸上的死书,怎生有益?”素爱西湖山水之美,挈妻子住于吴山之铁崖岭,遂号为“铁崖”,人都称为杨铁崖先生。种绿萼梅数百株于其上,建层楼积书数万卷,日日在西湖游玩,无春无冬、无日无夜不穷西湖之趣,竟似西湖水仙一般。因赋《西湖竹枝词》道:
苏小门前花满株,苏公堤上女当垆。
南宫北使须到此,江南西湖天下无。
鹿头湖船唱赧郎,船头不宿野鸳鸯。
为郎歌舞为郎死,不惜真珠成斗量。
家住西湖新妇矶,劝郎不唱《金缕衣》。
琵琶元是韩朋木,弹得鸳鸯一处飞。
湖口楼船湖日阴,湖中断桥湖水深。
楼船无柁是郎意,断桥无柱是侬心。
病春日日可如何?起向西窗理琵琶。
见说枯槽能卜命,柳州巷口问来婆。
小小渡船如缺瓜,船中少妇《竹枝歌》。
歌声唱入箜篌调,不遣狂夫横渡河。
劝郎莫上南高峰,劝侬莫上北高峰。
南高峰云北高雨,云雨相催愁杀侬。
石新妇下水连空,飞来峰前山万重。
不辞妾作望夫石,望郎或似飞来峰。
望郎一朝又一朝,信郎信似浙江潮。
浙江潮信有时失,臂上守宫无日消。
杨廉夫这《竹枝词》传播出去,一时文人才士倡和的共数百家之多。还有钱塘女士曹妙清、张妙净,吴郡薛兰英、惠英姐妹二人,都赋竹枝词奉和,诗词倾动天下,抄写传诵的纷纷,遂刻板成集,西湖因此纸价顿贵。
杨廉夫极有声色之癖,尝娶三妾,一名柳枝,一名桃花,一名杏花,
这三个妾都有姿色。他那姓蒋的门生也中了甲科,成其名士,因先生有
声色之癖,常要买个绝世美人以备洒扫。恰好广陵人携一个美人来,姿
色无比,兼且长子诗词,妙于歌舞,索价千金。那门人道:“此闺阁中
之钟子期也,不买与先生却买于谁?”遂以千金买之,送与杨廉夫为妾。
杨廉夫一看,与这三妾果自不同。但见:
目如秋水,色似明霞。两鬓乌云染成,双靥桃花生就。口中含两行白璧,唇上衬一点琼瑛。
春笋纤纤,无情参玉版;金莲窄窄,有意踏香尘。若耶人 遇若耶人,西湖子怜西湖子。
杨廉夫看这美人出色,因赋 《西湖竹枝词》,就取名为“竹枝娘”。这竹枝娘伏事杨廉夫极其勤敏,与这三个柳枝、桃花、杏花甚是相得,又绝无一点专宠之念,因此这三个爱他如姐妹相似。竹枝诗词之余,又好做那奇巧女工,在手指上结成方锦,五色炫烂,众人都以为奇。竹枝道:“这何足为奇?若是龙宫锦绣用冰蚕丝织成,水火不能坏也。”众人道:“世上有此,亦为奇矣,况龙宫乎?”
杨廉夫精于音律,曾游洞庭山中。缑氏掘地得一块古莫耶之铁,铸为笛,长一尺九寸,上铸九窍,其声非常清越。缑氏遂将此笛献与杨廉夫,杨廉夫甚喜,因改号为“铁笛道人”。每每夜静月明吹将起来,真有穿云裂石之声。杨廉夫尝对竹枝道:“尔亦能吹此笛否?”竹枝道:“妾虽能,然不敢吹。”杨廉夫道:“怎生不敢吹?”竹枝道:“妾闻笛有《君山古弄》,海可养,蛇龙可呼,不可轻易奏也。”廉夫道:“你既知《君山古弄》,必能奏此曲,试为我一奏,何如?”廉夫再三强之,竹枝只微笑而不言。从此载了这四个美姬到处遨游,廉夫吹笛,四姬应声而舞,风流之名彻于都下。他一个相好朋友叶居仲寄首诗道:
闻道西湖载酒还,飞琼弱翠拥归鞍。
可无私梦登金马,剩有春声到玉銮。
异国顿消乡井念,小堂新作画图看。
野人未纳彭宣履,独向清溪把钓竿。
只因杨廉夫负了冠世的才名,看人不在眼里,凡是做那张打油诗句的人,杨廉夫都把他做奴仆一般看待。遂人人怀忿恨之心,个个起嫉妒之意,因他纵情声酒,故意做首口号取笑他道:
竹枝柳枝桃杏花,吹弹歌舞拨琵琶。
可怜一代杨夫子,化作江南散乐家。
杨廉夫闻之,也全不在心上道:“此等人亦何足与语,只当驴鸣犬吠而已。”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竹枝伏侍杨廉夫已经十四年,异常聪明,异常小心,一旦无疾而终。死之日,有白气一道从顶门而出,贯于碧空之间,久而方散。众人都以为异,方知不是寻常之人。廉夫不胜叹息,遂葬于西湖之上。正是:
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话说竹枝死后已经三年,杨廉夫八月中秋因荷艳桂香,月光如洗,水天一色,遂倚阑吹笛而歌道:
小江清,大江清,美人不来生怨愁。吹笛水西流。
又歌道:
东飞乌,西飞乌,美人手弄双明珠。几见乌生雏。
杨廉夫歌毕,心中甚是不乐,想起竹枝死经三年,竟无知音之人,不觉闷上心来。忽然见一个青衣童子走上船来禀道:“恩主有请。”杨廉夫并不相识,问道:“怎 生称为‘恩主’,汝主还是何人?”童子道:“请恩主前行,便知端的。”童子在前引路,廉夫随步而行。行至一处,竟如王者宫殿,门首都是锦衣花帽之人,童子先入宫门去禀。妾时间,鼓乐喧天,开门迎接,走出二位龙王来迎。怎生打扮?
头戴通天之冠,身穿衮龙之袍,腰系碧玉之带,足践步云之履。话说这二位龙王鞠躬迎杨廉夫而入,口口声声称:“大恩人有请。”杨廉夫不知所谓。走至正殿,抬起头来一看,却见“水晶宫”三字。二位龙王再拜谢道:“暂屈恩人至此,欲伸陈谢。”谢毕,遂逊杨廉夫坐于上席,二位龙王自分宾主而坐,那宾是东海龙王,主是西湖龙王。先是东海龙王作谢道:“吾乃东海龙王是也。二十年前,三小女变成金色鲤鱼出游,不意误遭渔人之网,几死非命,幸蒙恩人赎放。凡今日之余生,皆恩人之所赐也。一家感德,无以为报,特遣小婢假作人间女子,伏侍十四年,少报万一之德,以尽吾父子之情。本欲多侍数年,奈冥数已尽,只得取之而归。今三小女年长,遂缔婚于西湖龙王,为其子妇,今当于归之期,是两家儿女骨肉至情,皆出恩人垂救之余,特屈恩人至此,少伸报谢之意。老夫子数年前,曾将恩人垂救之德,并一生宦迹,刚直不阿之志,具表奏闻昊天金阙玄穹高上帝。”即口诵表文道:
伏以德莫大于好生,行莫先于直气。臣女鱼服,误入余且之网,自分必死,无可回生,臣
举家号恸,率属悲怜。幸有好生君子、不忍高人杨维祯,解钱而赎命,释死而就生,虽虮虱微
忱,不敢上尘天听,而寸草衔结 ,思报洪恩,况维祯生当乱离之际,劲同百炼之钢,贞似千秋
之柏,一生宦迹可嘉,到处行藏不愧。伏乞特旨隆祐,以章下界好德之风。臣不胜惶恐之至。
东海龙王诵完表文,西湖龙王便道:“西湖自白乐天归海山院,苏东坡为上界奎星之后,这西湖便十分减色。今幸恩人称扬赞叹,备极表章,作《竹枝词》耸动天下,使西湖气色为之一新。老夫管辖西湖,颇受荣施,山水有功,自当报 德。即会同敝亲具表奏闻。”也口诵表文一通道:
伏以开浚泉源,利泽最溥,表章山水,功德弥长。臣管辖西湖,历有年载。白乐天返海山
之驾,而湖水无光;迨坡仙登奎宿之躔,而山灵削色。兹有杨维祯者,锦心绣口,在其笔端。
山色湖光,储其胸次。《竹枝词》甫倡,四海摛同调之歌;桂楫轻摇,千里把偕游之侣。虽复
舞裙歌扇,无玷圣明,乃至玉骨冰肌,倍增眉目。抉开鲛室宝,处处生光;探取骊龙珠,颗颗
欲舞。臣受恩非浅,感德弥深,特叩龙楼,仰祈凤诏。
二处表文奏上玉帝,玉帝览表,即命太白星官颁下诏书道:
览表具省,下界杨维祯秉刚直之心,怀好生之德,表章西湖山水,厥功懋焉。敕所在六丁
侍卫,无染干戈,康强福履,以成高士。命终之日,敕署蓬莱都水监,以代陶弘景之职。钦哉!
二龙王诵定,即忙起贺,杨廉夫不胜感激称谢。二龙王即命龙子龙女出来拜谢,鼓乐喧天,笙歌鼎沸。杨廉夫不肯受拜,二龙王命左右搀扶住了,定要受拜。杨廉夫无可奈何,只得受拜。却见那龙子、龙女果是一对少年夫妻,光艳无比。龙女命侍女取出自己织的鲛绡二匹为赠,杨廉夫不肯受。东海龙王道:“此系小女自织之锦,卿表孝顺之情。然是至宝,水火不能坏也。”廉夫方才肯受。龙子、龙女谢了,自入宫而去。一壁厢命排筵席,陆珠海珍,非常华盛,女乐交作,有《龙宫宴》诗为证:
龙宫之宴不寻常,水晶宫殿玳瑁梁。
明珠异宝锦绮张,黄金屋瓦白玉堂。
珊瑚之株七尺长,虹流霞绕光气扬。
金炉馥郁焚异香,锦瑟鸾笙歌凤凰。
陈尊列俎气芬芳,云劈麟脯刲红羊。
东海奇珍西海姜,琼卮玉液罗酒浆。
长鲸巨蛟忙两厢,左右嫔御盛明珰。
惊龙游鸿舞飞翔,中有一人美趋跄,
细看却是竹枝娘。
杨廉夫细看舞女中一人,宛似竹枝状貌,却不敢则声。东海龙王道:“恩人识此人否?此即竹枝也。奈冥数当终,只得取之而归,非老夫有吝也。”即命竹枝捧碧玉杯为寿。杨廉夫道:“汝死经三年,吾日夕忆念,今却在此,汝亦忆念否?”竹枝道:“彼此俱然,但冥数有不可耳。”杨廉夫道:“汝既已死,如何又得在此?”竹枝道:“妾乃龙女也,龙能变化,前日脱身而来,非死也。明日开棺而看,便知端的。”说罢,觥筹交错,筵宴已毕。二龙王仍命童子捧此鲛绡二匹,鼓乐鼎沸,送出宫殿拜别。杨廉夫到得船上,失足坠于水中,欠伸而醒,恍惚是南柯一梦。见鲛绡二匹在于桌上,腹中甚是饱胀,酒气冲人,耳中隐隐闻得音乐之声,二龙王言语光景,历历如在目前。知是身游水府,与梦寐不同。细看鲛绡上面,隐起龙凤之形,试以水洒之,云气氤氲,以火试之,并不焦灼。方知真是神物,始信前日竹枝之言一字非虚,遂宝而藏之。后开竹枝棺木来看,果是一具空棺而已。
后来杨廉夫身体康强,肌肤光润,并无一日之疾。八十余岁,强健如少年之人,天下都称之为神仙。所到之处,豪门巨室无不邀请。后张士诚占了浙西地方,慕杨廉夫才名,以厚币来聘,使者催逼甚急。杨廉夫无可奈何,只得勉强上路。行到姑苏,张士诚一见,待以上宾之礼。适值元朝赐张士诚以龙衣御酒,杨廉夫因饮御酒,作首诗道:
江南岁岁烽烟起,海上年年御酒来。
如此烽烟并御酒,老夫怀抱几时开。
杨廉夫吟完此诗,张士诚默然,遂不强留。后我洪武爷削平了群雄,一统天下,征聘杨廉夫。廉夫戴了一顶四四方方之巾来见。洪武问是何巾。杨廉夫对道:“这是四方平定巾。”洪武爷大悦,遂命士庶悉依其制,因欲赐之以官爵。杨廉夫以自己系元朝臣子,不肯臣仕,遂作《老妇吟》以见志。人说杨廉夫倔强,劝洪武爷何不杀之。洪武爷道:“老蛮子正欲吾成其名耳。”遂不杀而遣之。一时颇高其事,人因称之为高士,学者称之为铁崖先生,整整活至八十九岁,恍惚之间见天使来召,并二龙王而来,遂无疾而终,合家俱闻天乐之声从近而渐远。死后那鲛绡二匹忽然失之。杨廉夫生平与刘伯温、宋景濂二人最好。他一生著述有《四书一贯录》、《五经钤键》、《春秋透天关》、《礼经约》、《历代史钺补》、《三史纲目》、《富春人物志》、《丽则遗音》、《古乐府》、上皇帝书、劝忠词、平鸣、琼台、洞庭、云间雅吟传于世。后来才子聂大年有诗赞道:
文章五色凤凰雏,酒债诗豪胆气粗。
白发草《玄》杨子宅,红妆檀板谢家湖。
金钩梦远星辰坠,铁笛风寒海月孤。
知尔有灵应不死,沧桑更变问麻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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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卷 认回禄 东岳帝种须
德可通天地,诚能格鬼神。
但知行好事,何必问终身。
从古来只有阴骘之报一毫不差,果是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不过在迟早之间。若不于其身,必于其子孙,冥冥之中,少不得定然还报,决无一笔抹杀之理。若是人命,更为不同,从来道: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”,何况救荒救乱救千万人之性命乎?世上人只算小处,不算大处,岂不好笑?在下不免说一个故事引入正回。话说楚霸王乌江自刎之后,土人怜其英雄,遂立庙于江边,甚是灵应,凡舟船往来,都要烧纸祭献,方保平安,若不祭献,便有覆溺之患。有一狂士过此,不信其说,不肯烧纸,未及半里,风波大作,樯橹倾摧,狂士大怒,返舟登庙,大书一诗于壁道:
君不君兮臣不臣,缘何立庙在江滨?
平分天下曾嫌少,一陌黄钱值几文?
题毕而行,竟无他故,祭献之例,从此而息,至今往来者利焉。近有一个会戏谑之人,因做一段笑话以赎此事,说楚霸王见此诗亦怒,也答诗一首道:
楚不楚兮汉不汉,古今立庙在江畔。
平分天下曾嫌少,我偏是大处不算小处算。
这段笑话极说得妙。世人只顾目下,不顾终身,不肯行阴骘方便之事,枉自折了福德,折了官位,岂不是大处不算小处算乎?在下要说一回阴德格天的故事。且说两件事,做个头回。
话说唐朝丞相贾耽,是个希奇古怪之人,他原是神仙转世,精通天文地理、鬼魅神奇之事。凡事未卜先知,所做的事,真有鬼神不测之妙。曾为滑州节度使。一日间,忽然叫左右去召守东门的兵卒来分付道:“明日午时,若有希奇古怪之人要进城门,断然不可放他进城,定要着实打得他头破血出,就是打死无妨。若放他进城,就中为祸不小。”贾丞相分付已毕,众兵卒喏喏连声而去。一路上商量道:“说甚么希奇古怪之人,难道是三头六臂的不成!”一个兵卒道:“世上那里得有三头六臂之人?不过是相貌希奇古怪,或是言语、衣服与寻常人不同便是。”又一个兵卒道:“只是午时来的,有些希奇古怪便是,除出午时,便不相干涉了。”众人道:“只看午时。”次日,众兵卒谨守东门,渐近午牌时分,众兵卒目不转睛,瞧着来往行人。只见远远的百步之外,两个少年尼姑从东而来,指手画脚。众兵卒有些疑心,一眼瞧着两个尼姑渐渐走近,脸上搽朱敷粉,举目轻盈,笑容可掬,就如娼妇之状,身上外边穿着一领缁色道袍,内里却穿衬里红衣,连下面裙子也是红色。众兵卒一齐都道:“怎生世上有这样两个尴尬尼姑?这是个希奇古怪之人了。”众兵卒团团围拢,把这两个尼姑打得鲜血直冒。尼姑叫苦连天,众兵卒只是不放,直打得一个脑破,一个脚折,鲜血满地。众兵卒见他哀哀求告,只道是人,方才放手。那两个尼姑,求得众兵卒住了手,走出圈子,一个掩着打破的头,一个拖着一条腿,瘸脚跛手,高高低低,乱踏步而逃。走得数十步,到一株树边,两个尼姑钻入草丛之中,忽然不见。众兵卒大惊,急急赶到树边草里,细细搜索,并不见影,急忙报知贾丞相。贾丞相道:“俺分付你打死无妨,你怎生放了他去?”众兵卒都道:“小的们只道他是个人,因见他带重伤,一时放去,怎知他是两个妖怪。若早知是个妖怪时,小的们自然打死了。”贾丞相道:“你们都不知道,这是火妖,若一顿打死便无后患,今虽带重伤而去,毕竟火灾不免。”霎时间,东市失火,延烧有千余家,众人方知贾丞相之奇。这是一个火的故事。
还有一个火的故事。建康江宁县廨之后,有个开酒店的王公,一生平直,再无一点欺心之事。若该一斗,准准与人一斗酒,若该一升,准准与人一升酒,并不手里作法短少人的。又再不用那大斗小秤,人都称他为王老实。癸卯二月十五日黄昏之夜,店小二正要关门闭户,忽见朱衣幞头将军数人,带领一群人马,走到门首下马,大声喝道:“可速开门,俺要在此歇马。”店小二急忙走进对王老实说知此事。王老实出来迎接,那数个将军已走进来矣。王老实甚是恭敬,就具酒食奉请,又将些酒食犒劳马下。顷刻间,一群从人手里拿了一大捆绳索,长千万丈,又有几十个人,手里拿着木钉签子百枚,走到朱衣将军面前禀道:“请布围。”朱衣将军点头应允。这些从人喏喏而出,都将木签子钉在地下,又将绳索缚在上面,四围系转,凡街前街后、巷里巷外坊曲人家,并窝窝凹凹之处,尽数经了绳索。这些从人经完了,走来禀道:“绳索俱已经完,此店亦在围中。”朱衣将军数人议论道:“这王老实,一生无欺心之事,上帝所知,今又待俺们甚是恭敬,此一店可以单单饶恕。”众将军道:“若俺们不饶恕这一店,便不见天理公道之事了。可将此店移出围外。”从人应允,急忙拔起木签,解去绳索,将此店移出在围外。朱衣将军对王老实道:“以此相报。”说罢,都上马如飞而去。王老实并店小二即时看那四围钉的木签并绳索都已不见,甚是惊骇。恰值夜巡官儿走来,看见酒店门开疑心,遂细细审问其故,王老实一一说知。夜巡官将此事禀与上官,上官说他妖言惑众,遂将王老实监禁狱中。方才过得二日,建康大火,自朱雀桥西至凤台山,凡前日绳索经系之处,尽数焚烧,单单留得王老实一个酒店,遂将王老实释放。这又是一个火的故事了。
可见火起焚烧,真有鬼神。在下为何先说这两个故事?只因世上的人无非一片私心,个个怀着损人利己之念。若是有些利的,便挺身上前,勉强承当。若着那虱大的干系,他便退步,巴不得一肩推在别人身上。谁肯舍了自己前程万里,认个罪犯?岂不是把别人的棺木抬在自己家里哭?那一时那个不说他是痴呆汉子、懵懂郎君?谁知道上天自有眼睛,把那痴呆汉子偏弄做了智慧汉子,懵懂郎君偏变作个福寿郎君。奉劝世人便学痴呆懵懂些也不妨。这正是:
人算不如天算巧,天若加恩人不愚。
话说杭州多火,从来如此,只因民居稠密,砖墙最少,壁竹最多,所以杭州多火,共有五样:
民居稠密,灶突连绵;板壁居多、砖垣特少;奉佛太盛,家作佛堂,彻夜烧灯,幢幡飘引;
夜饮无禁,童婢酣倦,烛烬乱抛;妇女娇惰,篝笼失简。
话说宋朝临安建都以来,城中大火共二十一次,其最利害者五次。绍兴二年五月大火,顷刻飞燔六七里,被灾者一万三千家。六年十二月又大火,被灾者一万余家。嘉泰元年辛酉三月二十八日宝莲山下大火,被灾者五万四千二百家,绵亘三十里,凡四昼夜乃灭;那时术者说“嘉”之文,如三十五万口,“泰”之文,如三月二十八也;又都民市语,多举“红藕”二字,藕有二十八丝,红者火也,谶语之验如此。嘉泰四年甲子三月四日大火,被灾者七千余家,二昼夜乃灭。绍定二年辛卯大火,比辛酉年之火加五分之三,虽太庙亦不免,城市为之一空。
不说杭州多火,且说宋高宗末年,有一位贤宰相,姓周双讳必大,字子允,庐陵人,后封益公,与唐朝宰相裴度一样。看官,你道他怎生与裴度一样,只因一件救人功德上积福,俨似香山还带之意,遂立地登天,直做到宰相地位,巍巍相业,不减裴度。后来出镇长沙,享清闲之福十有五年,自号“平园老叟”,又活像裴度绿野堂行乐之事。看官,你好生听着。话说周必大的相貌,长身瘦面,脸上只得几根光骨头,嘴上并无一根髭须,身上又伶伶仃仃,就如一只高脚鹭鸶一般。当时人人称他为“周鹭鸶”,有四句口号嘲笑道:
周鹭鸶,嘴无髭,瘦脸鬼,长脚腿。
那周必大常自己照着镜子,也知不是十分富贵之相。高宗绍兴丙子年间,周必大举进士,做临安府和剂局门官。才做得一年,他那时的年纪将近五十岁,初生一子,寻个姚乳娘乳这个儿子。不意姚乳娘患起一场感寒症来,儿子没得乳吃,昼夜啼哭,周必大甚是心焦,巴不得姚乳娘一时病好,特占一卦,那谣词说得古怪道:
药王蠲疴,财伤官磨。
困于六月,盍祈安和!
周必大占得这一爻,心中甚是不乐,已知姚乳娘是个不起之症。过得数日,姚乳娘果然呜呼哀哉了。周必大见谣词灵应,恐六月深有可忧之事,心中不住忐忐忑忑,担着一把干系,日日谨慎。直守到六月三十日,周必大对同僚官道:“我前日占得谣词,有‘困于六月,盍祈安和’之句,心中甚是不宁,尝恐有意外之变。如今已守到六月三十日,眼见得今日已过,灾星退度,过了今晚,明日便是七月,准准不妨事矣。”同僚官道:“你忐忐忑忑了这一个月,真是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,一般好生提防。今日灾星退度,俺们具一杯酒与你庆贺。”说罢,同僚官各出分金一封,置酒到周必大宅子中,开怀畅饮。
不说这壁厢饮酒作乐,且说周必大住居在样沙坑,与间壁运属王氏恰好是同梁合柱之居。那王家的妻子马氏,马氏的弟弟是马舜韶,新升御史,其威势非常之重。王家有了这个御史的舅舅,连王家的光景也与旧日不同起来了。从来道:
贫时垂首丧气,贵来捧屁呵臀。
这王家倚托御史之势,凡事张而大之,况且新升御史,正是诸亲百眷掇臀捧屁之时,何况嫡嫡亲亲舅爷,王家怎敢怠慢了他?少不得接那舅爷来家,肆筵设席,鼓瑟吹笙,亲亲热热,恭恭敬敬,奉奉承承,以尽姐丈之情。惹得前前后后,左左右右之人,都来探头探脑、东张西望,不免迂邻舍之迂,阔邻舍之阔,这都是世情如此,不则一家。恰好六月三十之日,那王家舅爷马舜韶,扯起乌台旗号,穿着开口獬豸绣服,乌纱帽,皂朝靴,马前一对对摆着那吓人的头踏,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,来到王家探望姐姐与姐夫。姐夫因而设席款待,直饮到黄昏而散。周必大与同僚官知间壁王家有贵客,怎敢声张?只得低声而饮,只待马舜韶去了,方才能够畅饮。饮到三更天气,同僚各官散去。怎知王家的丫鬟因日间伏事舅爷茶茶水水、酒酒饭饭,忙了一日,辛苦睡着,把灯插在壁上,那丫鬟放倒头一觉睡去,两个鼻子孔朝天,就象铁匠扯风箱之声,再也不醒。那灯火延在板壁之上,首先烧着周必大的宅子,一时间便延烧起来,刮刮杂杂,好生利害:
夫火者,禀南方丙丁之精,木生于火,祸发必克,燧人以之利物,火德将此持权。神名回
禄、祝融、宋无忌,部下有焱火使者、持火铃将军、捧火葫芦童子、骑火龙火马神官。天火非
凡火不燎,始初逼逼剥剥,继则(火或)(火或)烘烘,骨都都烟迷宇宙,刮刺刺焰震乾坤,果
然势如燎毛之轻,诚哉烈若红炉之铸,可想周郎赤壁,宛似项羽咸阳。
这一场火起,延烧数百家,周必大从睡梦里醒来,急急救得家眷人口;衣服家伙之类,烧得个罄尽。
那临安帅韩仲通明知这火从王家烧起,因王家舅爷有御史之尊,谁敢惹他?俗语道:“欺软怕硬,不敢捏石块,只去捏豆腐。”便拿住周必大并邻比五十余人,单单除出王家。诸人尽数在狱中,奏行三省官勘会。周必大在狱中问狱吏道:“失火延烧,据律该问什么罪?”狱吏道:“该问徒罪。”周必大道:“我将一身承当,以免五十邻比之罪,我还该何等罪?”狱吏道:“不过除籍为民耳。”周必大叹息道:“人果可救,我何惜一官?况舍我一顶纱帽,以救五十余人之罪,我亦情愿。那谣词上道‘财伤官磨’,数已前定矣,怎生逃避?”狱吏道:“你这官人甚是好笑,世上只有推罪犯在别人身上的,那里有自己去冒认罪犯的?如今世上那里还有你这等一个古君子?便是点了火把,也没处寻你这个人,怎生肯舍自己前程万里,捉生替死,与他人顶缸受罪。”说罢,大笑不止。周必大认定主意,不肯变更,直至勘会之时,他自己一力承当,只说家中起火,并不干邻比诸人之事。三省官都有出脱周必大之意,要坐在邻比诸人身上,因见周必大自己一力承当,三省官无可奈何,只得将文案申奏朝廷。倒下旨意,削了周必大官爵,释放五十余人出狱。那五十余人磕头礼拜,谢天谢地,只叫:“救命王菩萨,愿你福寿齐天,官居极品,位列三台,七子八婿。”周必大也付之不理。临安府诸人,也有道周必大是千古罕见之人,怎生肯舍了自己前程,救人性命?却不是佛菩萨转世,日后断然定有好处。也有道周必大是个呆鸟,怎生替人顶缸,做这样呆事?也有道周必大是个极奸诈之人,借此沽名邀誉。总之,人心不同有如其面,不可以一律而论。有诗为证:
舍却乌纱救别人,旁人相见未为真。
救人一念无虚假,必大何曾问细民?
话说周必大救了五十余人之命,只因火起贴邻,烧得寸草俱无,周必大只领得骨肉数口而出;又因削了官爵,安身无地,将就在临安挨了五六个月,没及奈何,只得思量寄居于丈人王彦光之处。他夫人王氏也是个贤惠之人。大抵妇人家并无远大之识,只论目下。他夫人见丈夫冒认罪名,削去了官爵,也全不怨恨着丈夫,并无一言说丈夫做了这场呆事,反宽慰丈夫,遂同丈夫到父亲家居住去。
不说周必大同夫人要到王家去住,且说那王彦光住在广德,始初闻得女婿因救了邻比五十余人,冒认罪名削去了官爵,好生怨怅道:“半生辛苦,方才博得一个进士,怎生有这个呆子?世上的人,利则自受,害则推人,却比别人颠倒转来做了,岂不好笑杀人?好端端的一个官,正是前程万里,不知要做到什么地位方才休歇。就是他要休歇,我还兀自不肯休歇,不知自己何故自己作孽抛去了。明日清清冷冷,却带累我女儿受苦。世上只有要官做的人,再没有有官自去削的人,可不是从古来第一个痴子么?明日见这痴子时,好生奚落他一场。”那王彦光忿忿不已。不则一日,到于冬天,一日大雪,王彦光夜间得其一梦,梦见门前有许多黄巾力士在门前扫雪,王彦光问道:“怎生在我门前扫雪?”那些黄巾力士道:“明日丞相到此,扫雪奉迎。”说罢而醒。王彦光大惊异道:“不知明日有什么人来,来的便是宰相也。”次日午时,恰好是女儿女婿来到。王彦光暗暗的吃个惊道:“难道这丞相就是这个痴子不成,世上可有痴子做丞相之理?况且除籍为民。俗语道‘家无读书子,官从何处来?’难道可有天上掉下来的现成丞相?大抵不是他,或是别人亦未可知。”这日到晚,并无一人。王彦光暗暗的道:“今日并无一人,只得这个痴子。这个梦有些古怪,准准要应在周必大身上了。我本要奚落他一场,今既如此,不好奚落得,只得翻转脸来且奉承他一番,不要他明日做了丞相之时,笑我做苏秦的哥嫂。我如今不免做个三叔公,再作理会。”果然翻转脸来,欢容笑面,一味慰安,并无奚落之念,实有奉承之心。怎知王彦光的儿子王真通是个极势利的小人,见姐夫削了官爵,好生轻薄,又见父亲一味恭敬姐夫,便如眼中之钉一般,便道:“一个罢官之人,与庶民百姓一样,直恁地恭敬,却是为何?将我家的钱粮,去养着这个呆鸟做恁?”若是父亲与周必大酒食吃,他便在旁努嘴努舌,斜眼撇角,冷言冷语,指指搠搠的道:“可是奉承这位尊官哩。”正是:
只有锦上添花,那曾雪中送炭。
话说王真通轻薄自不必说,那周必大在丈人家,转眼间已过了数个年头,那时已五十余岁,高宗诏下开博学弘词科。王彦光因梦中之事,勉强要周必大赴博学弘词科。周必大道:“岂有已举进士,失了进士,又欲奔赴博学弘词科者乎?况此事久不料理,怎好冒冒失失而去?”王彦光再三催促起身,周必大只得勉强前至临安。一日,梦到东岳天齐圣帝之处,左右判官小鬼,牛头马面,列于两旁,鬼使拿的罪人披枷带锁者不计其数。东岳帝君冕旒端坐上面拷鬼,号叫之声,所不忍闻。
东岳天齐圣帝者,乃天地之孙,群灵之祖。巍巍功德,职掌四大部州;浩浩崇阶,辖管三
天率属。天道、地道、人道、鬼道,莫不由其变通;胎生、卵生、湿生、化生,一切凭其鼓铸。
试看两廊棚扒吊拷,无非是恶官恶吏、贪残酷虐之小人;细察殿前剉磨烧舂,那有个为孝为忠、
仁慈朴实之君子?变驴的,变马的,变猪的,变犬的,世上众生,都受罪犯耿耿;化莺的,化
燕的,化蜂的,化蝶的,花间四友,难逃业报昭昭。称发竿丝忽无差,照胆镜毫厘不爽。光明
正大者,尽从金银桥化生;黑暗狡猾的,咸向恶水河堕落。重重地狱,都自人生;渺渺天堂,
悉凭心造。
话说周必大到了东岳天齐圣帝之处,看见变牛变马之人无数,但是十分之中倒有六七分是和尚,因吃了十方钱粮,不守戒律故也。又见牛头鬼使勾到一人,却是周必大同榜进士赵正卿。其人广有钱财,遂好交结天下名士,原系一窍不通、文理乖谬之人,假装体面,烂刻诗文,欺世盗名,花嘴利舌,后来侥幸中了进士,一味贪酷害民,欺压善良,损人利己。周必大见是赵正卿,遂用心看视。只见东岳帝君大声震怒道:“赵正卿,汝在世上,并无阴德及于一民一物,妄尊自大,刻剥奸险,一味瞒心昧己。欺世盗名,假刻诗文,哄骗天下之人,障天下之眼目,不过藉这几千万臭钱诓骗世人。那世上无眼目之人被汝骗过,汝还能骗得我否?”遂叫数个鬼使将赵正卿绑于柱上,将双眼一齐抠出;又将赵正卿劈破其腹,滚汤洗涤其肠。赵正卿号叫之声甚是凄惨。东岳帝君喝骂道:“汝一肚皮奸诈害人,人受汝之荼毒,苦不可言,亦知今日自己疼痛否?奸淫室女,破败寡妇,罪大恶极而不可赦。欺世盗名,天下之人,皆为汝巧言利舌所骗,所不能骗者独鬼神耳。盗取朝廷名器,恣汝胡为,以济其不仁不义之念,朝廷官职岂为汝贪酷地耶?欺压善良,损人利己,无恶不作。汝又假以崇信佛法为名,实于佛法一字不通,不过借佛门以为逃罪之计,还要去欺那佛菩萨,使人不信三宝,皆汝之故,其罪与诽谤三宝尤甚。”命押入“无间地狱”受罪,兼追其三子,斩绝后嗣。道罢,数个鬼使囚执而去。果是“千年铁树花开易,一入丰都出世难。”
欺世盗名瞒鬼魅,假依佛法念菩提。
难逃东岳天齐圣,地狱无边始惨凄。
东岳帝君判断赵正卿已毕,开口道:“周必大阴德通天,当为人间太平宰相,惜骨格穷酸,难登显位。”即分付小鬼判官道:“可速与周必大种帝王须一部。”两个判官小鬼即取一绺须过来,根根种在周必大嘴上。种须已毕,周必大欠伸而醒,嘴边甚是疼痛,把手一摸,其两腮都肿。那时周必大也生了些髭须,与当年没髭须时不同,这一夜便添出许多髭须,黑而且劲,又长又有光彩。周必大暗暗惊异,并不说出。遂访问赵正卿,果于是日死矣,其果报如此。看官,你道事有凑巧,物有固然,功名富贵,果是鬼神护祐,不由一毫人力计较。
那时周必大来到临安,寓在一个孙班直家里。这孙班直一日从外归来,手里拿着一个小小册子。周必大偶然坐在门槛上,看见班直手里这个小小册子,便取来一看,却是皇帝出来的驾前仪从卤簿图,器具名色一一写在上面。周必大甚是得意,便将班直这个小小册子细细抄录,一一无遗。这也是偶然好耍子之事,岂知这富贵功名就在上面,真时来福凑也。
话说那时秦桧已死,高宗将已往之事尽数翻转,命汤鹏知贡举。汤鹏奉命考议,因高宗更化之始,试法极严,出的题目,可可是卤簿图。周必大记得烂熟,一字无差。汤鹏看这一卷考核精细,若有神助,遂取为首卷。周必大从此在翰林院九年,文章之名布满天下。高宗皇帝几番要拜周必大为宰相,因他相貌长身瘦面,孤形野鹤,恐怕他福薄,做不得宰相,尝燕坐叹息道:“好一个宰相,但可惜福薄耳。”旁边走过一个老太监,徐徐奏道:“官家所虑,莫不是周必大乎?”高宗道:“你怎生便知是周必大?”老太监奏道:“臣见所画先朝司马光像,其相貌甚是清癯,亦如周必大之长身瘦面也。”高宗为之大笑,遂拜周必大为宰相,果然做了二十年太平宰相,就造相府在样沙坑。那时督造相府的就是韩仲通,甚是惭愧,其恰好如此。后高宗传位于孝宗,周必大与闻揖逊之盛,进少保,封为益国公。后来出镇长沙,又享清闲之福。有个风鉴先生走到周必大府中,要见宰相。周必大自己出来。那周必大不好奢华,只穿布袍出来相见,那个风鉴先生道:“我要见你家宰相,谁要见你?”周必大道:“看我便是。”风鉴先生道:“休得取笑,岂有你这等一个人做得宰相?”周必大道:“难道我做不得宰相?”风鉴走近前来,把须髯一捋道:“此一部帝王须也。”周必大方才敬服。盖当日东岳帝君种须之事,周必大就在夫人面前也并不曾说出,今日风鉴识得是帝王须,恰好与东岳种须之事相合,岂不是个异人?从来道,人臣得龙之一体,当为公相。曾公亮得龙之脊,王安石得龙之睛,周必大得龙之须,所以都做到宰相。后来周必大整整活至九十余岁而死,谥文忠。儿子周纶也为筠州太守。阴德之报,一毫不差如此。有诗为证:
裴度香山能积德,益公认罪代穷民。
为人须放心田好,留取他年宰相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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